这是一则在密室里，与自然生成于内心的魑魅魍魉对抗，并且得道的过程，法器是打磨得光亮的各色菩提子。

圣诞椰子。图：杨智凯提供

台湾常见的菩提树种子容易软烂，并非一般人手上配戴的，或佛教徒用来念经记数的「菩提子」。所谓「菩提子」其实泛指各种植物的种子、果实、根茎等，经过打磨与整理可以串成珠串者。

我在密室修练期间，最锺爱的法器是蒲葵子与圣诞椰子，前者种仁是米白色，后者是白底深咖色花纹。每每花上一整天将其以砂纸打磨成光亮的圆润模样，再钻孔、黏贴上精巧的小饰物，组装成耳环或项鍊。完成时走出密室，还真有恍如隔世之感，对抗心魔的功力也精进不少。

居住于乡间，虽常见蒲葵这种棕榈科乔木，例如娘家院子便有一棵大龄老树，但是好的种子难得，必须去到秘境找寻方有饱满无虫蛀者。有着美丽鲜红果实的圣诞椰子，则因果实于圣诞节前后成熟得名，反而是城市里容易寻得，我通常会等待半年，再于树下寻找落果，此时果肉烂矣，纤维脆危，轻轻拨开便可得到核果。

至于「密室」，国中时父母装潢了两间房间给我和弟弟，于是有了自己的房间。对我而言这是一间「密室」，从此学会在密室里鬼混，长辈经过时便正襟危坐，也以为自己很能「独处」。

之后负笈他乡多年，慢慢发现并不然。身边一直有亲朋好友围绕着，我的独处其实只是怕麻烦，需要玩乐或陪吃饭时，走出房间总是找得到人。如果失去所有的人际连结，也许可以维持正常生活，但是面对独自一人的种种「心」考验才是真正难题。

十年前我搬回家，在海边小镇完成论文。接着毕业、结婚与工作等人生大事接踵而来，也因父母的房产赠与可以住在娘家附近，继续受到父母的照顾。

等一切安顿好之后，两老却接到紧急任务北上照顾幼孙，必须常驻多年。挥手送走家人时，夕阳余晖映照我和被遗弃的虎斑猫，长长的影子分外的孤独。爸妈餵养的浪猫，更只是犹豫几天没有收养便失蹤，转而出现在家人梦里，一身瘦骨嶙峋乞讨吃食，成为不愿回想的憾事。

爸妈刚搬走的那一两年，因为先生工作也在台北，一周里有逾半时间独居。散居小镇的其他亲戚，如非急事平常并不会联繫；要好的朋友几乎全在台北，于是我迎来人生里真正的「独处」。不用像一百年前吴尔芙那样大篇幅论说女人要有「钱与自己的房间」，我成为「密室」富翁，到哪里都是自己一个人。

那段过渡期，工作繁累而使味觉偏爱鹹辣，热衷于煮食各种韩式泡麵；又心情低落，饮用过多咖啡与酒精试图提振和舒缓。身体机能渐渐失调，失眠严重，就算故意晒黑也遮不住黑眼圈，只得求助身心科医师，没想到遭遇到奇特的经历。

每周看诊时，总有位面色阴沉的中年男子一起在座位区等待，多数都是他先进诊间。偏远小镇不方便寻求心理谘商协助，于是身心科医师便成为倾诉对象，诊间里常有病人赠送的小农蔬果，大抵感谢医师愿意倾听，所以候诊时间本来就长。

有次换我先进去看诊，可能多说了几句，突然传来撞击声，那位中年男子一边咆啸着「是要讲多久」，一边奋不顾身地撞门。医师连忙要护士呼叫保全，再强作镇定安抚我。

说也奇怪，深受失眠之苦而有些恍神的我，看着砰砰欲裂的门板，并不感到特别害怕，只觉得荒谬好笑，天地之大，我竟困在这间门板快飞向我的诊间里。当我平安走出医院时，便决定不要再回来，镇定剂也不用再续了，自己的心魔自己除，我要探求跟自己相处的真谛，毕竟那么多人渴望的「独处」，于我可是要多少有多少，怎能浪费是吧。

蒲葵手环。图：王自由提供

后来我成立了粉专，专贴各种植物相关的手工艺创作：野花乾燥应用、果实编织、草木染、花草刺绣等，把祖母与父亲遗传给我的手作基因，以及自幼对植物的偏爱，整理成图文。在山野里寻找素材，以及独自埋首创作时，生活慢慢平稳下来，原来这才是独处，身边没有人也可以好好吃饭、工作、睡觉，应该可以拿到合格的独居老人入场券了。

在这些手作里，打磨种子最有意思。

中年之后，当一切青春热血已然消停，被工作、家庭纠葛得疲倦不堪时，在许多静默时刻，前半生的种种会来到你面前。哪些人爱过你、弃你远去、背叛你，你又眷恋过谁？伤害了谁？欺骗了谁？那些人和事会在你独处时，从各个角落向你漫步而来，真正是魅影幢幢，挥之不去。

所以磨种子的手一时轻快，一时猛烈，菩提子的形状有时对称，有时回过神发现只剩半颗，刚光疗好的美甲也刮痕斑斑。然而只要能直视这些如真幻影，又有大把的种子和砂纸，一定可以修练得道，并收穫数枚别緻的菩提子「法器」。

然后呢？学会真正的独处，生命就圆满了吗？作者这样问，答案当然是否定的。因为生命不停流动往前，新的魅影也不断成形，你依旧需要一间密室来创作或阅读，顺便跟魅影们对话，看能否好聚好散，尘归尘土归土去罢！

作者：王自由

本篇文章转载自 桃园电子报。